專訪/中時電子報總編輯郭至楨
撰文整理/中時電子報守寍寍

    他們可以西裝革履,奔波於法蘭克福與紐約的機場,在一場又一場的會議中穿梭忙碌;他們也可以背著登山背包、住著一床十元人民幣沒有澡堂的旅館、躲避凶猛藏獒攻擊。他們讓自己人生出現嚴重反差,只是因為一個單純的念頭:想要擺脫框架。

    人前,他們是光鮮亮麗的電子新貴、是意氣風發的上市公 司發言人;人後,他們是壓力沉重的T型人:工作的高度要求、父母的逐年老去,都讓他們開始懷疑自己人生設定的、追求的目標。只因為「想要找個坐下來看著天 地,就會掉下淚的地方」,二○○六年底,三十三歲的李君偉與三十八歲的劉在武辭去了人人稱羨的「股王」工作,在他們的壯盛之年,展開了四十七天的西藏極地 之旅。

    兩個完全沒有體能基礎的大男人闖蕩西藏,在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原、零下二十度的氣溫,以及含氧量僅平地45%的險阻環境,

    在無人的西藏,就真的能找到人生的方向嗎?

    「什麼算是功成名就?怎樣才叫做『被社會肯定』?你心裡有一套價值,但這套價值多數是別人給你的。」劉在武回憶起當時動念辭職,

    這跟人生道路是一樣的,你往前走,往往面對的就是一個未知。往極地走,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,就是我們背負了太多為了安全而去計算人生的一 種思考模式,這也使得我們的人生,只在那三百六十度裡的10%去經營、去思考。但當你嘗試去突破你自己認為的框架時,你看待事情的角度也許會增加許多。也 因為是極地之旅,它帶給你完全不同的人生經驗,所以創造了很多空間與時間、顏色與氛圍的反差,而衍生出許多新的思考與新的生命來。

    如果這樣子的旅行是在峇里島、關島或普吉島,那是一個你熟悉的海灘、熟悉的微風、舒適的環境,也許還有人幫你按摩,那是很舒服的地方,但它不會創造一個空間、氛圍,讓你真正跟自己對話,因為你會跳脫不開原本的框架。

    現代人常在快速運轉的社會結構中,面對日復一日的壓力。每天的行為模式,就是白天趕著起床上班、趕著跟公司老闆或客戶開會、趕著寫企畫 書……到了晚上,加班之後趕著回家、趕在家人上床前跟他們見個面道晚安,一方面彌補自己心中的虧欠,一方面趕著早點兒上床,因為明天一早,又得趕著起床, 重覆同樣的事情。

    每個人在面對自己生涯規劃時, 都有原本設定的理想及目標,但隨著時間的演進及工作的發展,最初的理想漸漸模糊淡忘,也開始陷入工作情境的矛盾,但似乎又跳脫不開來而在裡面掙扎,一直到 某些時候你感覺似乎不對勁了,你發生了「失去」!人總是等到失去某些珍貴的東西時,才恍然:真的發生問題了。也才開始檢討,是不是該跳脫出來,重新檢視自 己的生活目標與生命態度?

    今天節目中,我們也要試著探討,是否已在這個模式裡循環太久了?我們要藉由一個故事來告訴大家,其實你是可以試著讓自己提早跳脫那樣的壓力循環,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方向及目標。我們很高興邀請到兩位原本在他們的工作職場上非常優秀、不斷追求其人生高峰的專業經理人,他們也面對同樣的問題,但他們試著走出來了,重新找到自己。他們二人,一位是曾任宏達電總經理特助的劉在武、一位是威盛電子發言人李君偉。

    ■以下為訪談內容

    郭至楨問(以下簡稱「問」):兩位的事業都在不斷成長中,卻突然同時離開工作職場,放逐自己,去進行了西藏極地高原的挑戰之旅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當初兩位把自我的生命歸零重新再出發,回到台灣後也出了一本書《45%的天堂》,做為這次西藏高原之旅的生命紀錄。在細說從頭之前,我很好奇的是,為什麼走西藏高原?在武你在書裡寫,你一直想找個安靜沒人打擾的地方,仰望著天空大地,讓自己感動流淚;但對於這樣情境的描述與追求,除了西藏之外,似乎應該還有其他地方?

    劉在武答(以下簡稱「劉」):我覺得那是人生的反差。當你經過了二十年的工作,你心裡背負了很多東西,還有家庭、工作,人生的道路上,你其實是循著社會的框架在走,怎麼樣算是功成名就?怎樣算是被社會肯定?你心裡有一套價值,但這套價值大多數是別人給你的、是社會、教育所給你的,你背負的很多東西其實未必是你原先所發出來的。因為心裡背負著很多東西,當你希望這些東西不再是你心裡的包袱時,你會想找一個地方,完全不需要思考,你需要一個反差、一個完全靜寂的環境。當我能坐下來,去感動那樣的天地的時候,就會產生很大的心理震撼。

    為何會有想去西藏的想法呢?很重要的一點是,我之前與君偉在規劃旅遊路線時,看了一些國家地理雜誌的照片,我們翻開多慶錯的照片,那是個亞東以南、拉薩以西南的地方,我們看到那湖邊的照片,震撼不已,完全無法言語。我覺得那就是我們該去的地方,一個坐下來看著天地,你就會掉下淚的地方。那是我們的初衷。

    而到了那邊,我們真的感知到這樣的天地給我們帶來的震撼,這樣的震撼是無法與過去人生經驗match的,因為你不知天地的顏色可以這麼飽和,那樣的空氣可以帶來完全不同的感知,那樣的震撼,會刻骨銘心。

    郭:最原始挑動你心靈的是那張照片,君偉,你呢?

    李君偉答(以下簡稱「李」):照片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,當然我們兩個在當時也可能處於比較容易受到誘惑的狀態,我們在工作時追求一些 東西,得到一些當然也失去一些,當你失去時才會開始反思,當時心理就處於這種狀態:不斷檢討思考,到底追求的方向是不是對的?是不是有其他的選擇?當時心 情是很想跳脫原本的框架,西藏那個地方很美,且它的地理環境、生存條件,與我們過去所熟悉的很不一樣,正好可以讓你試著去擺脫框架。

    問:一般人在想要擺脫既有框架時,會有幾個不同思考模式,有些人會選擇去各種名勝度假,但你們是在什麼情況下,經歷了 高度的壓力,卻不去relax,反而選擇挑戰生命的極限,那種極限是精神與體力的極限?剛才君偉提到「誘惑」二字,那不是思想型式上的誘惑,而是精神上, 我到底這趟能否帶給生命不一樣的感受。但西藏畢竟是險阻的地方,兩位當初是怎麼克服那種心理?如何取得家人的支持與諒解?

    劉:整個沿途我都在擔心,下一秒鐘會不會出事?那的確是非常險峻的一個環境,為什麼一定要去西藏?我們兩個在討論時,君偉問了我一句話:你覺得接下來的日子,你的身體狀況有沒有可能比現在還好?如果沒有,現在就是你最適合去的時間。既然是這樣子,我們就上路吧!

    其實由於時間緊迫,上路之前,我們很多東西都還沒準備好,沿途我們遇到了打滑車、極冷天候……隨時面對一種高度危險的狀態,走到一半 我們發覺實在太危險,但也回不去了!這跟人生道路是一樣的,你往前走,往往面對的就是一個未知。往極地走,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,就是我們背負了太多為了 安全而去計算人生的一種思考模式,這也使得我們的人生,只在那三百六十度裡的10%去經營、去思考。但當你嘗試去突破你自己認為的框架時,你看待事情的角 度也許會增加許多。也因為是極地之旅,它帶給你完全不同的人生經驗,所以創造了很多空間與時間、顏色與氛圍的反差,而衍生出許多新的思考與新的生命來。

    如果這樣子的旅行是在峇里島、關島或普吉島,那是一個你熟悉的海灘、熟悉的微風、舒適的環境,也許還有人幫你按摩,那是很舒服的地方,但它不會創造一個空間、氛圍,讓你真正跟自己對話,因為你會跳脫不開原本的框架。

    問:如果要面對生命下一個轉捩點時,的確需要不同的思考模式。我們永遠用十度或十五度在看東西時,那東西的資訊有限, 思考模式永遠在這框架裡頭,但當你把自己打開變成一百八十度時,原來衝擊與挑戰是這麼大。我們卡在家庭、工作與人際關係三個圈圈裡,這三個圈圈,好像是獨 立的個體卻被包圍在一起、不斷地糾雜而互相牽引,我們不斷扮演自己的相互角色而不斷投入,久而久之過度投入、過度燃燒,不僅燃燒自己,可能也不自覺燃燒到 你身旁的人、事、物。兩位都在燃燒過去的生命,因為職場的過度燃燒而讓你們看到了某些好像不對勁的地方,是什麼原因,讓兩位同一時間都要辭職?

    劉:這純粹是巧合。不論是我現在的公司華晶科,或是我之前的公司宏達電,都是非常好的公司,我很感謝過去與現在的夥 伴,給了我這麼好的舞台,讓我學習到很多東西。也因為喜歡這樣的舞台,而花費了非常多的精力,全心的投入,想辦法把事情做好。但在這過程中,沒有考慮到怎 麼去平衡自己的生命,所以當生命出現一些意外的時候,就會讓你突然停頓下來思考,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。

    我記得我辭職的前一年,我有次出了兩個禮拜的差從國外回來,就接到醫院的電話, 說我父親在路邊跌倒,傷了他的頭部、左右兩邊都有大血塊,顱內出血,必須緊急動刀。在一天的時間裡,我安排了非常多的事情、聯繫了非常多的朋友請他們幫 忙,他動了一個非常大的手術把生命救了回來,之後我父親又開了癌症的刀,我母親則是在我出差過程中因為跌倒而脊椎癱陷,一連串家裡的事情讓我逐漸思考:我 似乎生命要做一些改變、必須重新審視生命的priority。

    問:尤其對於所謂價值的priority?

    劉:對。尤其當你全心投入在某件事情上面,其他的生命會有一些失衡的狀況,我就覺得這時應該調整。我很羨慕有些人調整 得很好,而兩年前的那段時間,是我自己沒有調整得很好,所以必須下來重新檢視。透過這趟旅行,我覺得獲得很多看待事情的角度,當你更為自在、對事情的優先 角度更清楚的時候,這樣的調整,對你的生命會有新的啟發。

    問:君偉相對於在武,你的年齡較輕,但你卻有這麼深刻的體悟,那又是為什麼?

    李:我比在武小五歲,所以當時會用身體的理由去刺激他。個人的原因與在武有些類似,我父親與我祖父幾年前,前後差幾個月就過世了,當 時那些生離死別的情景對我的衝擊還蠻大的,在那衝擊下,會不由自主去想一些事。以前覺得自己還年輕、時間還很長,但有些事情它該發生就發生,即使你不願失 去或者害怕失去,像是親人,他們的時間到了就要離開,再加上三、四十歲,也算是中年人了,開始去留意自己的健康狀況,做了健康檢查發現自己的狀況其實也沒有想像中年輕時那麼好。

    所以你會去思考一件事:排序。以前覺得努力工作有個目的,就是光宗耀祖,如果宗跟祖不在了,要怎麼重新為自己過日子?這是那段時間會 讓我一直思考的問題。在過去的工作,我一直很幸運,在報社時,在武曾經是我的長官;進企業後,一路上老闆與同事們也給我很多照顧。但也許是我比別人早碰觸 到生命限度的問題,我曾跟在武說,其實我們是智慧不夠,在那個當下沒有一個情境的轉換,所以在那個圈子裡一直繞不出來,需要一個跳出框架的空間。

    問:所以是要出去,才能夠回來解釋,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。我想請教在武,這算不算是一種前中年信心危機?

    劉:我剛開始很抗拒「中年危機」這四個字,但事後想想,其實是(編按:指中年危機)。我覺得中年危機包括很多東西,包括你對你自己的人生軌道,過去是別人給你的價值觀,接下來你發覺,在別人給你價值觀的同時,你背負的是你父母的健康、現在的家庭、小孩的教育、你個人成就的未來、社會價值對你的判斷……,很多東西全部夾在一起,那算不算是中年危機?是!

    當全部的東西夾雜在一起,最後不見得你要的東西只是功成名就或大家對你的價值判斷。當你的人生仰賴於外界對你的價值判斷,那是非常可 怕的一件事,那是我後來的感覺,之前我的追求也是希望往這方面走。社會價值的判斷,永遠會因為你個人不一樣的位置、不一樣的時間,而有不一樣的價值推移, 所以我覺得中年危機,可以這麼去看待它。怎麼樣去突破這個軌道?當你真正歸零、把一切放開,會有很多的空間,開始跟自己對話。

    如果我們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開始工作,可以做到六十五歲,四十歲左右大概是一個中途站,休息一 年、停下來一年,如果你做好規劃,或許它會對你的後半生有相當大的影響。現在社會的軌道是不容許像這樣一年的停泊,但是,一年的停泊也許可以自己去規劃。 例如大學教授,教課七年後可以有一段時間去做研究,這是制度面給他的;當制度面沒有辦法給你的時候,如果你還是循著既有的制度面,其實你還是被框架綁著走 的。

    在人生的中場,如果你設好去manage停泊一年的時間,或許它會帶給你不同的、非常大的能量。

    問:四十多歲這群人,剛好卡在人生的中途站,上面承受的是上一代的健康、下面吊的是我們的家庭、妻兒、子女、未來的成長,這種T型人「上面我頂著、下面我吊著」,都是我一個人頂著,相對是辛苦的,如果可以給自己一個break,也許會有不同的啟發。那麼,這45%的空氣究竟給兩位什麼啟發?這趟四十七天的西藏高原之旅到底怎麼走的?畢竟這條路看似漂亮,其實充滿驚險。

    李:我們一開始做決定時,其實是衝動的。拿個地圖,看到高原在那裡,就畫一條橫線,一開始是這樣子的。我們是在決定路 線一個禮拜後,才慢慢清楚意識到這趟路上可能要面對什麼樣的環境,也開始做準備。其實我們過去都沒有太多這種自己去自助旅行的經驗,所以我們花了一些時間 在網路上蒐集資料、看一些書,兩個人隨時討論,看哪個路段要怎麼走。

    我們常開玩笑說,如果我們出發前的準備是一份企劃書的話,那大概是一份會被老闆退件、丟回到臉上的企劃書。雖然有這樣的書,但一路上 顛簸的情形、高原的狀況,都不是我們事前能預測的。我們當時有盡力去考量,但有些事情實在無法預測得到,所以路線還是按照我們當初衝動畫下的一條線、沒有 太多修改,當時一個重要的想法是,人生很難得有這樣的時間可以去做這樣的旅行,既然要去,就給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大挑戰。所以我們在路線規劃時,坦白說沒有 從安全方面做非常多的考量。如果說有什麼準備的話,就是我們在能力所及範圍內給自己保了最多的意外險。

    劉:我們以成都為起站,坐青藏鐵路到拉薩,到拉薩後開始往西走,所謂的新藏公路南線,到喜馬拉雅山、到樟木、到尼泊爾的邊境城市,然後到極地阿里,所謂的世界第三脊,世界屋脊的區塊,然後走到最西北邊的班公錯,再走北線的新藏公路回來。

    這個路線阿里的區域是非常荒蕪的,我們曾經為了趕到下一個城鎮去,而在一天之內開了五百公里的石頭路,可以試著想像從基隆一路開車到墾丁。雖然是大太陽,氣溫卻只有零下二十度。整趟路程只遇到兩輛車,但卻碰到數百隻藏羚羊。藏羚羊是這次北京奧運的吉祥物。

    回到拉薩後,我們繼續往東走,走川藏線。到了川藏線快要接近成都的區塊,我們再折回來走南,到滇藏線,最後從雲南出來。進西藏的四大路線:川藏、滇藏、青藏、新藏,我們的路線都走到了。這樣的路線,在夏天走,安全是沒問題的,冬天走主要是阿里這個大區塊,碰不到人、碰不到車,如果你出了一些狀況,可能沒有人救你。因為那個區塊在冬天人很少,你要後送的機會都不高。

    問:很多人都嚮往這一生一定要走一趟西藏,但進西藏的第一步是要申請入藏證。什麼是入藏證?

    劉:西藏因為政治問題,大陸方 面管制得非常嚴格,在我們去之前,我們有聽過如果從陸路進去,沒有入藏證就會被刁難甚至被驅逐下山。我們問了很多情況,走陸路的風險是到昌都那塊區域一定 會被擋下來,我們發現,坐青藏鐵路進去不用入藏證,因為辦入藏證需要很長的時間,我們為了節省時間,最後沒有辦入藏證,就坐青藏鐵路進了西藏。在藏區出事 之前,不但要入藏證,還要導遊作陪,你才能去邊境的城鎮,增加的成本與人力資源都很高。如果冬天要去旅遊,沒有任何旅行社可以幫你辦入藏證;夏天跟團,就可以辦得到入藏證。

    入藏證其實是一張紙,幾乎沒有遊客看過,例如一個(旅行)團五十人,就幫你辦一張五十人的入藏證還寫了名字。但那張入藏證非常 貴,因為每個人都收好幾百塊的人民幣,所以都是由導遊揣在口袋裡,導遊也不會輕易拿出來給你看。現在不但是要入藏證,你去喜馬拉雅山、去樟木、去西邊的阿 里地區,還要辦一個邊境證,這個邊境證也非常麻煩,外國人不能在日喀則辦,一定要在拉薩辦;港澳台的人雖然可以在日喀則辦,但一過日喀則就沒得辦了;可是 日喀則一月到四、五月好像也不辦,規定非常多,去之前要花一些時間去準備這些問題。三不五時就會有一些政策上的變化,可能要問得很清楚才能成行。

    問:入藏證或邊境證都無法事先辦妥,一定要到當地才能視政策決定能否辦得成?

    劉:如果參加團體,且是旺季的話,就可以辦得到;但如果是背包客,一般旅遊公司不是這麼願意幫你辦。至於非旺季的時候,幾乎沒有旅行社在營業。我們十二月、一月到拉薩的時候,當地幾十間旅行社,沒有一間是開的,全部的人都下山了,因為大家都認為沒有人這時會上來。我們等於是找著司機一路把事情辦出來的。

    問:是否如你們在書上所說,入藏證不是這麼必然?

    劉:江湖傳言非常多種,各種旅遊書、網站及部落格的說法都不一樣,所以我們才會認為這是個神秘的制度,隨時可能被稽查到,但又沒人管這個。旅行嘛!總是看你抱什麼樣的心態去做,如果你只有七天、十天,行程非常緊湊、一關卡一關,可能不容許有任何閃失去耽誤行程,因為一耽誤可能就是三、五天,整個行程就算是被毀了。

    我們這趟去,準備了一個半月到兩個月,就算沒有入藏證,我們心裡的想法是,人生的過程沒有什麼是必然,既然工作都已經放下了,還有什麼是百分之百必然?想到這裡我們就先走了。

    問:你們在青藏高原的鐵路上,一路走向解放人生的道路,為何會想到找兩個瓷杯、一瓶茅台,在車廂裡就喝開來了呢?

    李:喝酒這件事,要歸因於在武。之前在武介紹我看了一本書,香港中文大學的賴瑞和教授,寫了一本《杜甫的五城》,賴教授當時的興趣是每到假日就到大陸內 地坐火車到處去玩,他常做的一件事,是在長途的火車旅程當中,買瓶好酒、配些燒鴨、燒鵝,就在火車上喝,我們兩個很嚮往那個情境。既然我們決定要坐火車, 就把那個情境帶進來了。所以我們在上火車前的那個下午,在成都市裡到處跑,想要找小的瓷杯跟酒,當時有刻意去找瓷杯,因為紙杯是無法盛白酒的。小瓷杯一乾 而淨,那種感覺很痛快。碰杯是一聲,喝完後敲回桌上又是一聲,整個感覺很一氣呵成,所以我們那天是copy賴教授,但是copy的心情非常愉快。

    劉:賴教授是唐史的研究專家,他循著唐詩的路線坐火車進去看中國, 我們在接近的路線上有著同樣的心情,實在是非常過癮的一件事。十年前我們看《杜甫的五城》而有了這樣的嚮往,羨慕賴教授有這種的人生際遇,沒想到十年後, 竟然是在放開一切的時候,能享受到這樣的情境。我們在聊天的過程中,我們在想,很多人生的過程是怎麼來的?往往是你放開手上的東西而來的、而不是你往前去 抓來的。

    在這趟路程中,我們一路上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準備、在訓練體力,他(編按:指李君偉)在騎腳踏車、我在游泳,我們訓練體力、蒐 集資訊、準備文件,當我們真的上了火車,喝了酒,我們才開始對話:我們為什麼到這裡來?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什麼、感受是什麼?我們想得到什麼?回去會改變 嗎?

    在四十幾天的旅程裡,我們不斷透過這樣的過程,跟自己對話,產生了很多新的人生角度。

    問:你們在書裡有提到,浮一大白時讓你們心到「長安名利客」,為何在那樣已決定掏空自己的環境裡,還會有這種心情呢?

    李:其實我們那時還真的有吟詩啦!吟的是黃庭堅的詩,詩裡說他羨慕一個吹著笛子的牧童,他在田梗上騎牛吹著笛子 很悠閒,比起在大城市裡汲汲營營的人更快樂多了,那時我們不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……而是給自己一個機會與空間,到這個地方來,有這樣的機緣可以試著當那個 騎著驢、吹著笛子的牧童,回過頭去看自己以前就是汲汲營營的長安名利客。以前不但是長安名利客,還夢裡不知身是客!但有這樣的機會讓我們能夠跳出來,比較 有機會重新認識自己過去做的事情,價值與排序是不是自己想要的。

    那時我們是用互敬的心態,覺得很高興能夠出來走走。

    問:那時的心態應該是慶幸能夠跳脫長安名利客,至少是一種開始釋放的感覺。

    劉:踏上火車那一刻,我們覺得我們的旅程才真正的開始;喝了酒,真正的釋放了,開始談起過去二十年我們發生了什 麼事情。我對於他過去的二十年不熟悉、他對於我過去的二十年也不熟悉,當我們談起來的時候,就衍生出我們彼此很多的碰撞。在我們開始談的時候,完全沒有答 案,對於未來會怎麼走?對於這趟旅程可能得到什麼?對於這樣的釋放,你回來之後是否真的能夠坦然?完全不知道!甚至到現在你是不是百分之百的知道?你心中 也沒有一個固定的答案說,這趟旅程,對你的人生有百分之多少的轉變。或許你有轉變,你告訴自己,你更自在;你告訴自己,你更坦然,但畢竟人生的路,隨時在 推移的。

    問:這四十七天的人生,能量是儲存在那裡的。遇到問題時,能量會突然不經意地出來。

    劉:真的。因為三不五時隨時碰到生命中的一些事情的時候,你突然靜下來,那個時候的場景就出現了。它所帶給你的人生影響,就是在場景不斷拉出來的時候,它帶給你人生很大的轉變。

    問:當初走這一趟是有目的、有想法的,就算那個目的不是要什麼實質的東西或回饋,重點是那是有個「歸零再出發」的想法的。現在你們回來了,也再出發了,重新投入職場。這時候的心態、生活模式與之前相比,有沒有什麼實質的轉變?

    劉:我很喜歡講的是,我覺得現在自在。過去工作的目的是在獲得肯定,現在工作的目的在於,你自在地去盡己之力, 希望它獲得成功。當你要的是別人的肯定,你存在的價值永遠停留於別人的口裡說出的評價、眼睛所帶出的目光,以及最後考績板所得到的分數。什麼叫自在?當你 覺得自在的時候,對事情的判斷會更準確;當你自在的時候,你提出的建議可能更公正,你不是完全為了自己;當你自在的時候,你的疲憊不是來自於別人給你的壓 力,而來自於你希望deliver出一個很好的成果。

    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大的心態轉變,對於你自己生命的能量,也很容易就迅速補充。因為當你目光是停留在別人對你的評價時,你可能很難卸除自己緊張的狀態,我覺得對我來說那是最大的收穫。

    李:我覺得最大收穫在於,你怎麼看待自己在生活中的定位。這個位子是隨環境而異,你在這個公司,你該扮演什麼樣 的角色、給自己什麼位子?過去太在意其他人怎麼想,現在則會去尋求一個平衡,畢竟你做什麼,還是要仰賴其他的人,有沒有對公司、家人有沒有一些 value?你能不能幫上忙?能不能產生價值?這個價值應該做到什麼程度?

    我們這趟去,一方面挑戰高原,但也同時意識到人是很渺小的。人有自己的極限,你必須了解自己、跟自己和解,知道「OK,我盡 力」,但那個盡力是在哪裡?是不斷地去壓迫自己、壓榨自己focus在其中一個目標,忽略掉其他的,還是你懂得去排序,告訴自己「其實我盡力了」。無愧於 心,其實就是一種自在。我剛回到職場還不到兩個月,雖然我還沒找到答案,但那個感覺跟以前工作的很不一樣。你還是累、還是需要努力,但心裡面的感覺很踏 實、很篤定。

    問:這一趟回來後,兩位身邊最親密的人有沒有感受到你們的改變?

    劉:剛回職場三個月,他們的反差展現在我過去休息一年每天在家裡陪他們,所以他們現在是覺得「唔,你不在家裡也蠻好的。」但是那一年的休息、補充能量,讓我產生好多的回憶,我每次開車聽到一些音樂,我就會想像,這是我的小朋友,在我開車時趴在我肩膀上……我們在花蓮玩、在哪個路段播起這首歌。某個時候的畫面則是回想到,兩年前我父親顱內出血開刀,他沒有辦法走路、半身不遂慢慢復健到現在;去年我帶著他回北京,他拄著拐杖從故宮的後門走到前門、天壇從頭到尾走完。

    你可以看到你人生的轉變,因為你花了很多時間陪伴他,看著他復原的狀況非常好,母親也跟著你一起。你覺得至少在這一年間,你不敢說你做到了多少,但你重新拾回了一些你過去想要拾回,卻一手放開的東西。

    問:在這趟西藏高原的人生解放旅程裡,有個我一定要問的問題,怎麼可能在緯度那麼高的地方還會有網吧?我身為一個網路從業人員,實在非常好奇。

    李:我在○五年的時候走過新疆,就是中國的西北,○六年底、○七年初在西南,也就是西藏,(網吧)其實讓我蠻意外的。別的基礎建設不說,中共政府在西部地區的光纖網路鋪設十分到位,光纖是埋在地下的,可能早在二、三年前就已經鋪設好了。雖然我們在極地阿里,但是在阿里獅泉河那個城市,其實光纖是有到的。

    在高原上,基本上,光纖有到,行動電話的 基地台也就有到,這兩樣東西是十分到位的。所以我們從拉薩,一路上在小北線上比較大的聚落,都還找得到網咖的蹤跡。裡面的設備跟台北市的網咖比起來,當然 沒有那麼舒適,但整個電腦的facility其實是都有的。雖然基礎建設是夠的,但是當地人是否有財力在家裡建構自己的電腦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    另外我們也在高原上試過,我們在那裡上網,試著要連上中時電子報而不可得,很可惜。(電腦的)購買能力、消費能力是一回事,內容部分也有一些限制,也許對政府來說,這是宣傳用的device。這方面其實他們做得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快。

    那裡人去網吧的目的跟台灣差不多,是玩線上遊戲。

    問:最後我試著引用一段對話,來幫今天的訪談做結尾;這個對話讓我感受到人在生命裡的一種無常與矛盾衝突。兩位 有一段與司機丹增的對話,你們兩位跟他說你們很羨慕他,能夠處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,三不五時就可以回到這個地方、那個地方,去看到某一個景致,而像兩位這 樣的背包客,這一趟去了之後,此生何時再回來?並不知道。話才說完,丹增(編按:對當地藏人的稱呼)給你們的回應是,我才羨慕你們咧!我很想去住住高樓大 廈、想到城市去走走。

    這是人生很奇怪的衝突,我們常常會忽略了你手頭擁有的,而去探望或想像那個你不可得的。你說對或錯?都沒有。那是種現實的存在 跟未來的期待。從這段對話裡,我們看到了人生那樣的一種矛盾衝突,那是另一種現實情境。我最後想請教兩位,我們每個人在生命裡經常面對階段性的選擇,或者 每個人心中有一個長遠要追逐的人生大夢,但受限於環境或思考角度時,我們該怎麼發揮計劃旅行的能力?

    劉:兩個層面。第一當你面臨抉擇時,我支持冒險。我覺得venture是個人或一個民族很大的成長動力。只要你願意冒險,你就可以得到你原先完全無法想像會得到的東西。我們看到新的business model、創業家新的創業模式、新科技的發展、人類文明的創始,全部來自於冒險。對人、對公司、對企業、對國家,冒險都是一件非常有價值的事情。這一趟對我們來說,冒險獲得了很多。

    第二個:滿足。我剛才講到自在、講到人生的角度,滿足是什麼?滿足是起心動念,永遠在於自己。你的滿足,來自於別人的眼光,還 是自我肯定的自在?起心動念永遠在於自己。所以人生帶給你的滿足,可能來自於每個moment,看待事情的角度,而不是你所去追求你沒有追求到的東西。人 生的滿足在於放開手,而不是抓在手上。

    問:你願意冒險,才會有那種滿足。

    劉:不管你是二十歲、三十歲、四十歲、五十歲,人生總是走在一條路上,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,任何時間都值得你去冒險。

    李:回到剛才丹增講的那些話,我覺得人在旅行有個好處,是因為你離開原來的環境,你會讓自己的感官變得較敏銳,也願意讓自己放開,去體會路上更多的事情。我們的部落格上 有個網友留言,我覺得他講得很好,人生就是這麼一段,你可能這個時間點你在工作、這個時間點你在休息,這段時間你在台北、這段時間你在西藏,但其實從整個 人生的角度看,人生就是一段大的旅行,你就來人世間走這麼一遭,是不是一定需要四十五天、兩個月到其他地方去,才能給自己生命多一些加分或想法?其實不見 得。

    去西藏很辛苦,但在現實生活中,解決老闆交待的任務、去達成公司設定的目標,又有哪件事是容易的?其實你只要隨時提醒自己在較敏銳的狀態,那麼你在克服每個困難、解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、扮演好你角色的過程,從整個人生的長度來看,那就是個很有意義的旅行。

    所以我們回來之後,這個對我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mindset。也許去旅行很辛苦,但回到台北,去正面地面對困難、盡己能力去解決問題,不管結果如何,那都是很好的一段人生旅行的回憶。這也是我們現在覺得生命過得比較踏實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
    問:為什麼這本書的書名叫《45%的天堂》?我最後引用一下書裡的話。當一個人習慣了過去生活模式、用200% 的力量去衝刺的時候,在衝刺過程中不斷燃燒自己,這時候需要高度的耗費氧氣,但如果把場景置換到極地高原的西藏,高海拔地方的氧氣可能只有平地的45%, 稀薄的空氣會讓你開始感受到,生命原來是不一樣的,連呼吸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。你開始要去思考並重新適應,調適自己的行為模式,包括你的前進速度。而這就 是試著讓你跳出既有的框架,重新思考人生真正的價值與方向,透過這樣的生命體驗,讓我們在高張力、高壓力的現代生活環境裡,對自己、對身旁的人都心存不同 的感受,也讓自己更自信、更篤定,走向一種新的生活態度。不管冒險或滿足,都是一種非常好的生命體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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